中国音乐歌手刀郎的新歌〈罗煞海市〉在全球播放次数超过80亿,不仅流量惊人,而且其暧昧歌词引起各种解读,有人说是暗喻中国政治,有人说是讽刺国际局势。还有人说,「刀郎是乐坛鲁迅」。我们该如何解读这种10亿级别的集体狂欢?VERSE特别邀请熟悉中国文化评论人李源从刀郎发迹的历史以及当代中国文化状态进行深度分析。
「你会如何评价刀郎的《罗刹海市》?」
如是我问 ChatGPT。
三秒钟後,聊天机器人给出了这样的回答:
「刀郎的〈罗煞海市〉展现了他对多种音乐元素的独特融合,包括民谣、摇滚和民间音乐。歌曲的编曲富有层次感,结合了不同乐器的声音,营造出一种浓厚的氛围。他的独特的嗓音赋予歌曲深情和表现力,同时歌词也充满了思考和感情……」
2023年7月,民谣歌手刀郎的第16张专辑《山歌寥哉》上线不久,其中一曲〈罗刹海市〉便荣登微博热搜榜,并在抖音获得超过五十亿的讨论热度。华语乐坛已经很久没有如此现象级的作品了。出於好奇,我把《山歌寥哉》完整听了三遍,当专辑尾曲〈未来的底片〉渐渐 fade out,我摘掉耳机感叹:就这?
老实说,《山歌寥哉》并无太多可圈可点之处。它有着塑料感十足的配器音色、和滥用 auto-tune 的人声处理,制作水准难称精良。仅听音乐,也是随处可见对於民歌元素的粗暴挪用,和过气流行乐风格的生硬嫁接。ChatGPT 所言,根本就是场面话。
可是我错了。
〈罗煞海市〉的惊人热度里,几乎所有的关注与争议,都围绕着歌词文本和暗藏的含沙射影扩展开来,里面似乎还有一段陈年恩怨,总之没有谁在聊音乐。甚至可以说,ChatGPT 那段放之四海皆准的废话,也许算是中文互联网里屈指可数的、聚焦音乐本身的评价了。
串流平台「网易云音乐」接近五万条的歌曲评论中,最高赞这样写道:
「原来刀郎才是乐坛鲁迅」。
嗯?鲁迅?
一代非主流的草根歌手
时光拉回到新世纪初,原本默默无闻的四川草根歌手刀郎,在2004年凭藉《2002年的第一场雪》火遍中国。直到今天,每逢北方初雪,依然会有人在社媒po出这首歌应景。刀郎的爆红的背後,有一系列的时代背景需要和大家重温。
同在2004年,湖南卫视播出了首届选秀综艺《超级女声》,向全民开放报名,最终赢家被观众以手机投票的方式选出。这样「草根民主」的拟态,让威权之下的青年人怀有一种兴奋,甚至有学者预言,这将是中国年轻一代民主意识的觉醒。宽频网络也在那个时候提速降费,大大降低了普通家庭上网的门槛;而在世界范围内,MP3正以意想不到的方式,深刻改变着流行音乐业态。
空气中到处可以嗅到变化的气息。
以回溯的眼光看,2004年已是华语流行乐最後的回光返照。主流歌手、创作者,唱片企制宣发,尚遵循着考究的工业水准各司其职。然而以刀郎为代表的一批未经工业体系规驯的草根歌手,绕过旧有规则,以粗糙、直白、甚至有些土味的姿态打开了新天地。有业内人士回忆,刀郎当年的CD,会被挨家挨户送到街边发廊、杂货铺来播放,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地推」——那年代还没有「接地气」这样的说法。刀郎在宣传中自诩「西域歌王」,用略带沧桑的嗓音,和高度符号化的边疆风情,横扫大陆市场。
俗话讲,断人财路如弑人父母。刀郎所代表的非主流新势力,让主流音乐人感受到了商业利益和美学标准的双重挑战,自然引来乐界诸贤不留情面的攻击。在回答记者如何评价刀郎的音乐时,歌手杨坤反问道:「他有音乐吗?你认爲他那是音乐吗?」;「天后」那英则公开对媒体表示,刀郎虽然销量高,但「不具有审美标准」。
正是这一席话,为20年後的争议埋下了伏笔。
八卦?阴谋?〈罗刹海市〉讽刺了谁?
2023年的〈罗刹海市〉里,刀郎截取了《聊斋》里一段同名故事,字面上意在讽刺「罗刹国」那美丑颠倒的荒诞观念:
那马户不知道他是一头驴
那又鸟不知道他是一只鸡
岂有画堂登猪狗
哪来鞋拔作如意
这荒腔走板的歌词,被细心网友拿来大做文章,谁是驴?谁是鸡?有人发散想像说,刀郎20年磨一剑,用歌曲来回击曾经非议他的庙堂歌手们。特别是那一句「未曾开言先转腚」,疑似内涵《中国好声音》导师转椅环节,笔锋直指那英。甚至还有人在讨论,这首歌是否暗含俄乌战争、国际局势的影射、和对中国政府的批评?
由此,〈罗刹海市〉从一首流行歌曲,演变为一场过度解读的全民狂欢。八卦也好、阴谋论也罢,刀郎本人越是默不作声,那半文半白的字里行间就越意味深长。它很像半个月後的伦敦街头那面被刷白并漆上「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涂鸦墙——你说它是粉红意识形态宣传吗?它是玩世不恭的行为艺术吗?或者,诚如涂鸦者所宣称,是一场严肃的、针对西方文化殖民主义的马克思式批判?无论抱持任何立场,你大可以在这场「被邀请的过度解读」当中自由置喙。
精英 vs. 草根,中国文化的二元对立
从1978年改革开放算起,中国的流行文化历史不过四十余年。这其中始终暗含着一条「精英 vs. 草根」的叙事脉络。早期由官方垄断的文化事业,被一步步放权给市场;而文化品的生产与传播,则进一步从「精英生产-大众消费」的模式,演变为「大众生产-大众消费」。文化精英与草根创作者的此消彼长,在那英们看来,或许属於「礼崩乐坏」、文化倒退,而在刀郎的拥趸眼里,这正是技术、文化的民主化带来的福祉——从来只见文艺歌颂党国、抒发有闲阶级之风月情调,凭什麽老百姓喜爱的,在你们那里成了低俗?这场精英与平民的二元对立中,刀郎无疑被推到风口浪尖,成爲草根一方的代言人。
与此同时,胡温执政时期中国相对怀柔的社会气氛、文化政策,乃至民族政策,让少数民族文化成为显学。刀郎的西域风情,搭上了「民族风」的顺风车,成功可谓水到渠成。
在刀郎爆火的2004年,姜戎的草原题材长篇小说《狼图腾》荣登畅销榜首,累积销量破千万;2005年,蒙古族歌手布仁巴雅尔发表专辑《天边》,一首〈吉祥三宝〉成为妇孺皆知的国民金曲,并登上央视春节联欢晚会舞台;2006年,历史悠久的国家级赛事「全国青年歌手电视大奖赛」首次增设「原生态」组别,长久被商业化、经院化的少数民族音乐由此返璞归真,其在地美学得到了官方层面的确认与传播。
由此不难理解,刀郎歌中所传递的西域风情,是如何在那样的大背景下,被大陆汉民所认同、喜爱、并消费的。相比包装精致的俊男靓女,刀郎这股穿越旷野的风,扑面而来,粗糙得平易近人。
如果说刀郎的声名鹊起得益於时代的风潮,2023年的《山歌寥哉》依旧可算作借势而为的产物。只不过这个「势」,和2004年大不相同了。
千禧世代当道,音乐人怎麽走?
最近20年间,中国千禧一代口含发展红利长大成人,成为文化消费主力。这代未受穷苦、未经政治动荡的青年,在情感上对国家民族有着充分认同。时过境迁,胡温时代那延续邓小平「韬光养晦」之精神、和融入世界体系的方针路线,已被更为强势的民族主义叙事所取代。近年兴起的「国潮」、古风热,皆为注脚。
流行乐自会顺应潮流,无论嘻哈歌手,还是二次元虚拟偶像,嗅觉敏感的创作者都有意识地植入古风、国乐元素。事实上,刀郎2020年的专辑《弹词话本》也开始了「古风音乐」的尝试。他将苏州弹词与流行乐相结合,既听得到琵琶、三弦、评弹与崑曲,也有摇滚失真电吉他和电子乐节拍,和今天的《山歌寥哉》一脉相承。
古风元素确实有了,可这实在算不上是高明的创作。刀郎的文本卡在古今雅俗的尴尬地带,除去词藻的堆砌,内里寥寥。怎麽讲,读《山歌寥哉》的歌词,好像在看一部偶像小生主演的古装穿越剧,不伦也不类。
可讽刺的是,曾经依靠「下沉」而赢得市场的刀郎,如今面对的是一个比他还要下沉的创作环境。流行乐早已沦为抖音短视频的BGM,任你10秒之内亮出绝活,否则必被划走。眼看当代网友把〈罗刹海市〉歌词当范文,举着放大镜分析个中深奥,这场面实在令人莞尔。在中文全面幼齿化、网红化的当下,半文半白的夹生饭,也成了一种雅致。
需要承认的是,曾经非议刀郎的那英、杨坤等人,如今早已成为综艺咖,新作乏善可陈。那英最近一张全长专辑《那又怎样》,还定格在2011年。反观刀郎,尽管中间隐退十年,却拥有16张专辑的等身着作,在2020年回归公众视野後,依然保持着高产态势。最近的三张专辑,都肉眼可见刀郎在音乐上的持续探索。如《世间的每个人》专辑里对中亚乐器的运用,以及上文两张专辑所实践的古文再生。所以说,到底谁更尊重音乐?谁又在手握权力,做着和音乐无关、甚至反音乐的事呢?
有关刀郎的争议,前後跨越20年,它其实涉及到一个根本问题,即流行音乐究竟是为公众趣味而写作的商品,还是一件具备品位格调的艺术品?刀郎的路径当然明确,〈罗刹海市〉的介绍文案直言,作品意在延续市民文学与曲牌的香火,为民间传统与流行音乐之间找寻一条通路。言语间离不开一个「民」字。
你看,一不小心又落到了精英-草根的二元对立里,网友读到这里,恐怕要骂我秀优越感了。
演算法社群媒体时代,民粹牌当然无敌。正义感爆棚的年轻网友通过简单的乐坛考古,便分出了善恶,於是组团出征。那英最新一条抖音影片发表於7月3日(早於刀郎新专辑),评论量截至本文写就之际,已达990万之巨,且大多与影片无关、与刀郎有关。没过几日,听闻那英苦不堪言,终於发表一份声明:「向刀郎道歉,新专辑好听!」
事已至此,精英被拉下马,民众心满意足,52岁的过气歌手刀郎赚足眼球,版税收益想必少不了。好一个 happy ending!
只是,我翻遍了那英的社群媒体,都不见道歉的原文出处。这不要紧,我们早已被新的热点吸引而去,目不暇给的比特海里,狂欢从未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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